“李白谂知,东风未必及春而发。而这不按节气而至的东风,来势就像爱情。”

是他的月亮
 
 

【李白】如见

白舒,久远的故事,远到他们还并不相识,属于主线之一。有行舟(即珩)客串。

另:我是一个绝望的文盲,请凑合看,不要太细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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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初的曲江,她打业已怒放一树白的李花下走过。枝头新绿的叶衬着霜葩,天然去雕饰的玉钿花簪,是与宫中璀璨的珠宝金箔不一样的珍贵。也到琼花季,她很快联想,该趁烟花下一趟扬州。

“那也得先赴了今日的琼英宴。”珩笑道,早就猜到望舒在想什么。

上巳这日的曲江池畔必定少不了祓禊求缘的男男女女,更兼听闻长乐坊的环娘会现身曲江,因此今日的人格外多。琼英宴则安排在入夜以后,女帝特意选在上巳节这天,也许是讨一个轩辕诞辰的彩头,来邀各路英雄召唤师齐聚大明宫。

“听闻那位剑仙也在受邀之列,就是上元节在朱雀门上以剑篆字的那位侠客。”珩掩了嘴凑近了开口,像在说什么宫闱秘闻,“我偷偷去朱雀门上瞧过了,好深的内力。今晚我可一定要瞧瞧他是什么模样。”

剑仙?望舒失笑,长安城百姓起名号的速度还真是快。却也不得不认同珩的话:他的确内力不俗,不然也不会在已经八分醉的状况下还能将她一个大活人轻而易举地掳至禁军追不到的屋顶,口齿清晰地说出赏月二字。

距上元已过一月有半,感性喧嚣说着仍有后文,但理性只当他是一篇插曲。

“想这么多……不如先折枝柳条替你祈福。”她道,顺手掐下一条细柳梢在曲江沾了水,点过珩的额头。

折杨柳、《折杨柳》……好在长乐坊的琵琶适时响起,连同柳条一起掐断她的回忆,喧闹的五陵少年也安静下来,密友眯起眼睛,听宫商角徵羽从四弦飘浮到空中,织成一个个实体的梦。

她看见了什么:愿求得长安城内的一方安稳,院中赤红的枫叶从枝上烧到她裙边,她吹笛、诵书或是研墨,廊下有人身姿挺拔得像竿竹,但天意造弄,虚化成谜,那人只有一个看不清的背影——十分合理,她心想,也许是他本就还未出现。

珩敲了一把她额头,幻象即刻如同水纹荡开,只剩密友点着胭脂的姣好面容,只可惜美人笑得不怀好意,要从她这里套话:“在环娘的琵琶里看见了什么?”

她没有深究那个颇有悬念的背影,想了片刻半真半假地答:“看见我在长安城的CBD买了套房子,城市中央、绝佳地段、全套精装、拎包入住。”

珩乜斜看她一眼,显然是知道她隐瞒了什么却顺着话茬顶她:“你最好买得起,等装修好了我第一个去做客。”

她笑,“若是今晚的琼英宴跳砸了祈福舞,俸禄一扣,怕是连郊区的首付都付不起。”


祈福舞是琼英宴的压轴,每届皆由召唤师献舞。她十分头疼,“谁能猜到你们马球竟然打个平手,反倒要推我这裁判硬着头皮上去跳。”

珩则一本正经地摇头晃脑,“祈福舞每年都大同小异看得人昏昏欲睡,就你这最厌烦陈词滥调的性子,我可不信今年你一点没打算做什么花样——你前段日子分明跟环娘学了琵琶,不提前透露给我一下吗?是不是会与琵琶有关?”

她侧头对着密友眨了眨眼,“一半一半,——只能透露这些了!”



琵琶声铺满长安城上空,从长乐坊一直传到郢酒坊的青旗。他看见了什么:壮丽蜿蜒的唐山河,美轮美奂的碎叶城,伴着驼铃走商队的云漠,铮铮有鸣的龙泉剑,纷沓的诗稿和美酒……眼前美景伴着弦声俶尔纷繁成画卷,李白凝神欣赏片刻,唇角已然勾起,但并没有耽溺过久,那一点微小的笑意很快便扩大铺染,由幻象转至早负盛名的琴声。他大笑着拊掌,坐在对面的赵云也放下茶盅,赞这琵琶果真名不虚传。

李白点头,又摇头,“却也不及我入梦中曾听过的半阕《折杨柳》。”

赵云抬了抬眼眉,示意愿闻其详。

李白便将上元节的荒唐事拣重点讲了几句,无非是他搅闹了一通猜酒大会,又去朱雀门破坏了点公物——这些都一笔带过,赵云也应该早有耳闻。李白把着手中的酒杯,慢慢打着旋,沉吟片刻才开始讲重点:“我在长安城的榴树上瞧见了蟾宫的仙子,”他顿了顿,又补充道,“一轮月亮。天上的月亮。”

赵云眉目舒展地笑了起来,泯去了几分武将肃杀的气场。他不着铠甲时看上去近人得多,像温文尔雅的哪家公子郎君,是走在街上会被小娘子偷偷多瞧两眼的人物。

赵云只当这是他的溢美之词,笑道:“是哪家的姑娘,让剑仙也没忍住多看了两眼?”

李白摇头,指了指天上,“就是天上的月亮。”

赵云皱了眉,显然有些不解,李白凝神望着杯中的清酒,持在手中轻晃时水波翻皱,映出几个他;安稳放置时便就着外头的光,映出一个圆圆的光斑——在十二郎眼中,这也可以是月亮。

他便解释道:“我想必是因醉入梦,于是得见蟾宫里的望舒仙子,就在离郢酒坊不远的榴树之上。上元夜此情此景,自然要与仙子一同赏月——人生能有几次同时得见天上地下两个月亮?”

李白的浪漫奇想赵云早已听惯,入梦得见霓衣风马、云君来下是他一贯作风,只是难得见他连榴树这样精准的地点都还记得,引得赵云也难免不在心里打了个问:难不成真有仙子下凡被他撞见了不成?

“南柯一梦,”他如此总结,“只是此一入长安能有如此奇遇,少不得称一句无憾。”

赵云看他一眼,“像是打算要离开长安的意思。”

李白慨然,“知我者,子龙也。此行长安,可踏不可踏之处都已悉数踏过,无甚再耽搁的理由了。今晚赴琼英宴再尝一遍皇家美酒,便当是为我饯行。”

赵云笑着揶揄道:“整座大明宫设宴为你‘饯行’,剑仙果真好大的面子。”

李白已笑着起身同他道别,只留了个扬手晃晃葫芦的背影,“满盏琼浆玉液,不及子龙送我别情。晚些再会。”



琼英宴虽入夜以后才正式开席,但李白却一反迟到早退的常态,不到申正便进了宫门,沿着雕梁画栋的宫殿闲逛。唐宫地处富庶的中原,物力人力都是云漠这种极易流乱之处所不能比的,画楼檐角高飞,直要探上天际去,檐下则帘幕掩映,其后或许正有始更新衣的琴娘,李白笑笑,移开视线往别处眺。

今夜的宴席设在太液池上一座名曰蓬莱山的小岛,正中的望仙台便是宾客落座之处,其余亭台楼阁也都依势而建,更合上巳饮水而宴的气氛。李白只当自己已经入宫得够早,殊不知赴琼英宴的众宾客也彼此拥簇着往望仙台去了。这会他反倒停了下来,有意不与熙攘聒噪的人群一起,自己在当中四步一停地慢慢走着,偶尔逆着人群,往天上瞧瞧被匆忙的人群忽视的馀霞。

今日天气颇好,一片火红铺在西方,倘若是这琼英宴开在九月,馀霞连带着赤枫一起,必能烧得大明宫的朱红砖瓦也黯然失色——他结论下得极武断,十二郎偏爱山水生灵自然造化总多过巧匠手下的鬼斧神工。

他百无聊赖地举起葫芦,盘算着待会得多盛点才算是不虚此行,眼角余光却在一个闪神间瞧见枫红倩影——不该,他并不认识,却觉得身形十分熟悉,尽管连熟悉二字也过于牵强:存于他的南柯一梦,她穿的分明是件湖绿青衣,是……月亮的颜色。

那个背影很快隐于人流不见,李白回神时才发觉葫芦已在半空举了良久,整个人十分痴傻,宛如魂魄出窍。

又是短暂的一梦?

片刻,李白终于仰天大笑,转过头来,大步朝望仙台去了。


宴中不过是寻常的歌舞,偶尔间或投壶与酒令,都已落俗得令他乏味,李白与赵云对饮两杯,便抽身离去。他尚未仔细走过蓬莱山,索性趁此机会逛上一遭。临水而拔的一座仙岛,环在水波云雾之上起了如此一个名字,倒是有玲珑楼阁相称,可惜少了绰约仙子。

李白摇头惋惜,望见不远处一座水榭攒动着不少人影,戏台器乐一应俱全,便几分好奇地过去询问。宫娥福身,讲主宴虽设在望仙台,但祈福舞由于是召唤师的场子,便单独辟了出来,设在半月榭——也就是此地。

李白饶有兴趣地点头,待她离去后足下点地,借力蹬上最高的阁顶往下打量半月榭的建筑构造。


皇城内的宫殿多为四方对称棱角分明,可这半月榭却是环形,连廊弯成半圆,是宾客落座休憩之处,其正中还设了二层的阁,想必是观景的最佳位置。戏台则设在圆心处,高擎赤缎红绸,辐射连接环廊,戏台便在其下似掩非掩,如月下明珠,大约便是宫娥所说的召唤师献祈福舞之处。

环廊与戏台皆建于水上,遥遥相望又有拱桥相连,两者之中的太液池月下得光照水波纹粼粼,随手一舀便能舀到一碗月亮。

整座建筑其势宛如半月,半月榭也因此得名。

好地方。李白剑眉一挑,显然已勘破这名字玄机,立刻兴趣盎然起来,一时倒觉得比方才的望仙台还更有趣。

李白琢磨片刻,若是论位置高度,自然是环廊正中的二层楼阁为位置最佳。他已闯过许多不该闯的地方,再多闯这一次倒也无妨,只是楼阁内设再富丽堂皇,上头也终究还是盖着一层屋瓦,见不得星摘不得月,实在不如——

他一哂,拣没人注意的工夫便直接踩到了楼阁屋顶上去,沿着垂脊的弧度舒服又懒散地躺了下来,整个人不伦不类不成样子。

要样子又做给谁看?十二郎从不在乎这些。


初三的月亮朏魄昏微,纤细宛如美人蛾眉。也将是此来长安所见最后一弯月亮了,于他而言倒是比什么乏味的舞蹈更值得观赏。

底下的动静忽然纷杂了些,李白连动都没动,估摸是众人换了场子往半月榭这边走。祈福舞虽名为压轴,实则到了这个时候宾客多半都已醉眼醺醺意兴阑珊——看此刻屋顶上的剑仙便能窥见一二——因此底下的吵嚷声很快便止息下来,估计来观舞的人并不多。

搭起的青色石台四周已列好各班器乐,倒是有模有样,箜篌羯鼓筚篥埙,衣料摩擦的簌簌声在仍显喧哗的琼英宴上该是淹没得一点不剩,但李白却觉得听到。

他扭头去看。


是壁画上的神女,自石窟走来,铅丹、藤黄、石绿三色覆身,将色彩压成画卷,又将画卷铺在他面前,像是正统佛龛里供奉的故事,却又不全然。那是支召唤师的舞,属于沙州,更属于这长安。分明摄魄之美却宝相庄严,让人心生肃意,不可亵渎。

入夜后已起了风,本只是气象使然,但眼下倒如同是台上神女之意,好让披帛荡在半空,袅袅镀成她身后的一道光环。她眉心点朱,梳着双环望仙,金翅生于髻前,带得发间玲珑碎珠动辄摇晃,耳坠金珰、项环璎珞,臂钏金灿拢住披帛,在无云的夜里有如灵雀欲飞,又分明是神女赐福。


磬音始起,灵空悠扬,伴羯鼓声声,击破嘈杂,环廊的宾客或许无人在意,但她足尖点地,拧身启舞,飞天降临。

台上女子腰肢半倾,轮指松胯,赤足勾翘,时而垂扬俯仰,身成三弯,体态柔曼,却显坚韧。笙鼓相和,夹以琵琶,整支飞天之乐宛如一幅徐徐展开的画卷,却不囿于概念,反将异域与唐风融合,于是有人能从卷中得见辉煌壮丽的长安城,有人则从卷中得见云漠碎叶——李白听见从远方走来的驼铃,漠地风沙最大,轻易便能遮眼,黄沙抓一把扣在他手心,倒成经年不见故乡的沙漏。

他坐直了身。


祈福舞年年皆设,而少有召唤师会为此损精耗力去翻出花样,因此多数看客早已失了兴趣,即使这届琼英宴在她足下勾出了花,也没能留住环廊多少目光,但她仿佛一早便料得如此结果,神态仍不矜不逊,动作则不疾不徐,只是把眼光多投向了台周为她奏箜篌的一位女子。李白循着舞者视线望去,那琴娘身着秋香色软烟罗窄袖裙,专注拨弦外两人时有眼神对话,眼波盈盈眉目晏晏,反倒像是这舞跳给她们自己看。

李白早早离席,寻了半月榭最高的屋顶赏月。屋脊上赏月倒是风景绝佳,观舞却失之地势太高,眼下又被招展在空中的长绸所碍,所以迟迟没能得见台上神女的真面目。天意也在与他作对,愈想得见而愈不能得见,仿佛她身上的披帛有灵,动肋之际便总能替神女挡住他眼神的叨扰。

李白被自己的想法引得笑了,索性也不再深究舞者是何许人,世间美好诸多,他不必一一看清,但可以凝神欣赏。她跳,他看;她纤手轮指策于颅后,他看见不鼓自鸣的琵琶;她伸五指做与愿印,他看见神女圆满众生祈愿。

李白被她的披帛迷了眼。


忽而羯鼓声骤急,她脚下也越旋越快,李白看见云漠愈下愈大的风沙,神女却眉目沉静,如手持莲花,长袖飘飖,回雪飞蓬。乐声一路高升,西域也好,大唐也罢,盛世生生,归于一体,一切直到顶点戛然而止,连带着她一起镶在那里静止,重又回到沙州石窟内的壁画:世界在吹尽黄沙后得见新生。


片刻,她从垂眸终于柔缓地抬睫,视线稳稳当当落在环廊正中——宾客或醉或醒,靠在软香红玉怀中,或是觥筹交错酒令行得酣畅,总没有目光是往戏台之上看的。

——她只消将目光再往上移一下,自楼阁移至屋顶,便能看到全场唯一认真的观众了,只消再移一下——而她垂首福身,悄悄自台上退下了。


再没有清风披帛作祟,屋脊上的李白这刻终于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她。是她?

他骤然站起。


他笑谈的南柯一梦,所有的湖绿青衣、赤枫罗裙——他入梦所见的望舒仙子、一轮明月,都落在眼前的神女身上,而她眉目含笑,间或侧头与席间那位琴娘闲话一二,纵没有观众欣赏,却有挚友作伴,因此并不十分寂寞。李白望她背影,婀娜轻盈,霓裳曳广带,飘拂升天行,此偈一生参不透,也无需回头:是他又入梦,还是梦中仙子谪凡遇他?


而十二郎心旌动摇,脚下的长安城仍旧巍巍,抬头天上的明月却更皭皭:他已有了逗留之由。





02 Nov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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