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白谂知,东风未必及春而发。而这不按节气而至的东风,来势就像爱情。”

是他的月亮
 
 

【李白】永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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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了宵禁的长安城在有情人眼里是热闹,在无心人眼里是聒噪,但无论热闹还是聒噪总与第三种人无关:没人会停下来去注意邋遢落魄的醉鬼,长安城的石榴树很多,他总有处可倚,起码不至于横在朱雀街上有碍观瞻。唯一容易对此不满的是治安官,但一向一丝不苟的狄仁杰罕见地默许了他的失态。


十五月亮十六圆,可望日也好既望也罢,天公不肯作美,此夜只云无月,星子也不剩几颗。垂髫小儿光顾着仰头看天,脚下被绊了一跤,刚出锅的糖稀一点不剩地全泼到榴树下睡觉的流浪汉身上。糖稀刚出锅还是融融的流体,在正月的天气里粘在白衣上,很快凝成一团难看的金黄。

酒气熏天的人总给人不好相与之感,小孩怯生生地道歉,树下那不知是醉过去还是睡过去的人终于从周公处抽身抬头看他一眼,对视的一瞬间小孩愣了愣神,总觉得这双眼睛在哪里见过。

想起来了!他拍了拍脑袋,像是娘亲提起过的那位长安城风流跌宕的郎君,说什么他曾经剑挑朱雀、步履大明,她未出阁时曾经有幸瞧见过他的模样,那可真是郎艳独绝、世无其二,她实在难以描摹他的英气——话虽这样说,可娘就差把他画出来了,为此爹还好不乐意,给娘描眉的时候螺子黛都差点掰断。

娘一向宝贝这些眉黛,换作平时,她肯定要生气了,可那回她反倒笑吟吟的,反过来去哄爹,“啊呀,怎么还拈起酸来了?那都是天上的月亮,近不了也摘不得的,再好看也没有你好看。”

爹的脸色这才缓了些,娘好言好语柔声哄着,“我每每见那位剑仙时,他身旁总有位娘子作陪,檀郎谢女好不般配。月亮自有姮娥赴,剑仙再好,与我又有何干?”

爹看了她一眼,“秋娘不欺我?”

这副小孩子脾气把秋娘逗笑了,像是怕他不信似的,便又加了句,“自然。况且,我同那位娘子打过一回交道,仙姿佚貌,绰约娉婷,的确与剑仙般配。”

这下轮到小孩不乐意了,立刻嘴快地接话,“不管是谁,肯定没有娘好看!”

秋娘便看着两人笑得温柔。小孩想,分明就是这样的,什么剑仙不剑仙,爹才是这个世界上最英武的人,娘也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看的人。


可这会子他站在原地苦苦思索半天,却怎么也想不起“剑仙”这个称呼,指着他半天只憋出一句,“你就是天上的月亮吗?”

伙伴都笑了起来,“你跌到脑袋了,这天上全是云,哪里来的月亮?”

他们话音刚落便起了风。正月的夜风该是冷的,可这阵风却暖和,像是东方刮来的早春风。李白迟钝地抬头,浮梁酒度数再低也架不住他经年累月活成酒窖,小孩又看了看他,醉鬼果然是醉鬼,胡茬冒出一小截,青色一片铺在下巴上,看着就扎人得不得了;喝得烂醉磕在地上,衣裳就难免扑了灰,脏兮兮的,再加上刚才粘上去的一坨糖稀,便显得更加邋遢了——他带着愧疚及时地刹了想法,毕竟最后这一点是自己造成的。

小孩又瞧了瞧他四周,也不见什么姮娥仙子。

总之这个人怎么看也不可能是娘亲说的那个人,他有点得意,天上的月亮说不定是她绉出来让爹吃醋的哩。


阵风自东起往西吹,卷乌云露皎月,“快看,月亮出来了,真圆!”伙伴们兴奋地指着天,叽叽喳喳如雀鸟。李白终于像是清醒过来,盯着夜空看了会,忽然迸出一阵佯狂的笑声,“月亮?哈哈...月亮...”

小孩惊恐地闪身逃开,醉鬼不仅不是娘说的剑仙,还是个疯子。

望日的月亮有如白玉盘,皎皎高悬,几可鉴人,李白端详良久,却什么也看不到。是了,他的月亮是这座城市浮动的夜色——可也是月牙泉边的一抔黄沙。

何来月亮?十二郎惨笑。长安早无月亮,长安再无月亮。


他翻了个身,对下襟污渍视而不见,街边的嘈杂声很快淹没了这段插曲,春幡雪柳闹蛾儿惹小娘子的眼,上元夜最好叫卖,李白趔趄地扶了一把榴树,看着街上光景后知后觉地开始后悔:只道枫叶好看,他就竟没买过一支花胜赠她。

长安城永远勃勃生机,上元尤其如此。唯一的破败已经是当年的事,而百姓丢失了那段记忆:关于方舟的陨落,与河洛召唤师的殉身。十二郎不满亦不服于所谓天书密檄,怎么召唤师使命是为填补方舟最后一枚碎片而存,好比魔种就该永远存于日之塔最底层,可笑又荒诞,几千年了,不见长进反而倒退:长安陷落、方舟狼藉,她就得死。

方舟,十二奇迹之一,长安城的根基,她的归宿——有关“葬身之处”的一种较为温和的表达。


十二郎是拦不住的。楼兰之死他尚且能拿剑挑破大明宫华丽的面具,月亮之死他竟无人可问责——“要问便问这天下苍生”,内心的声音如是回应,可他是侠,不是匪,无辜的血不该淬龙泉的刃。

它已经锈钝了许多,后来的长安城一如从前,盛世太平、海晏河清,帝王有帝王的本事,官吏有官吏的本事,很多年里没有让他出剑的理由,像它在鞘里冬眠。可他哪还有鞘呢?他的壳子换了方舟的壳子,长安城敲碎了她。

所以她说,从前你见山是对此欲倒东南倾,见水是天门中断楚江开,今后你便可以见山是我,见水也是我,因为我就在那里,那就是我。

伤心城。

李白骤然起身,长安遍地都是打酒的地方,他往葫芦里灌满了新丰酒,却又一滴不剩地全倒在地上,看不见周围人骂他是疯子。

“给你。”他说,“比不得你酿的浮梁,将就一下。”


他往北走,云漠的碎沙在他脸上吹成刀尖,雪?他如今再没法联想起雪,故乡没了,亭阁便成了丘墟;故人没了,家便破败成宅子:他很久没回过那个曾经是“家”的地方,想必壁上剑痕生蛛网,旧炊已凉胡麻饭。

漠地少水,但月牙泉在此千百年,月有盈亏,可它始终如一。他们曾在此遇见过来自某种神龛意味的鹿女,也遇见过大漠里玉城摇着驼铃的商队。他们在守卫军赶到之前击溃了马贼,她对商队玉石的馈赠笑着拒绝,最后只要了一把铃铛和一张面纱。

李白猜到她想做什么,盘腿坐在泉边等她动作,她利索地把铃铛绑在脚腕上,跟着就开始在他身边跳不成章法的舞,像偷学哪家异域舞娘最后却只落个东施效颦。李白掌不住地笑,她干脆朝他身上扬了一把沙,紧跟着两个人就在一起滚成了沙人。


李白躺在砂砾之上,长安与云漠天涯共此时,抬头又见白玉盘。

不是都离开长安了吗,怎么这里也是你。

十二郎闭了眼跟月光抗衡,却仍一败涂地。他拿小臂挡在眼前,试图遮住那些作乱的光线,许这长夜快快过去,又或是再别到来——别让他再看见任何、任何一样她。


你只说对了一半,山水沙月虽见你是你、哪里都是你,但哪里都不是你。

十二郎在这昏沉的夜里昏沉地睡去,而人间已是永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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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昼释义:无月

10 Nov 20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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